1964年6月29日,东风二号导弹在酒泉成功发射,命中千公里外的目标。张爱萍松了口气,那段时间他几乎没睡过安稳觉。原子弹试验在即,每个环节都不能出错,他在戈壁滩上来回跑,白天温度高达70多度,晒得人头晕眼花,可他还是坚持每天去各工地检查,有人背后叫他耐温将军。
那天下午,他又来基地视察工程进度。车子在戈壁滩上颠簸了大半天,空气热得仿佛能点着火,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想着先去服务社喝口水。车刚停稳,他就看见几个人影蹲在服务社门口的石凳旁,身上斜挎着军绿色的背包。
他愣了一下。
这些战士看起来很年轻,脸被晒得黝黑,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在衣领上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他们坐得很随意,有的半躺着,有的低着头,像是累极了。张爱萍没急着下车,他盯着那几个背包看了好一会儿。
那是执勤点用的补给袋,里头装的是干粮和水,最基本的东西。他太清楚了,戈壁滩上的执勤点散布在方圆几十公里的范围内,最远的有六十多里,战士们要靠两条腿走过来,一来一回就是一天。
张爱萍下了车,热浪立刻扑面而来,他眯起眼睛,朝那几个战士走了几步。其中一个年轻的战士抬起头,眼神有些游离,看见是首长,立刻站起来想敬礼,动作却有些迟缓,像是体力不支。
来基地这么多年,张爱萍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1962年底,周总理亲自牵头成立15人专门委员会,组织全国进行核工业大协作,他是主要负责人之一。那时候苏联撕毁合同,技术援助全断了,物资也紧缺得厉害,基地建设一度陷入困境。
他记得1960年的冬天,基地连吃饭都成问题,战士们分餐制,一人几两米蒸在罐头盒里,领了菜就走。粮食不够,就用瓜菜代替,早上喝稀饭,两个月领不到油。后勤部想尽办法,甚至把戈壁滩上的骆驼刺捋下来放稀饭里,难喝得要命。
那年周总理批示要立即撤回来,不能再让人待在那儿了。甘肃省因为大跃进浮夸,征公粮征过头,老百姓没粮食吃,已经饿死人了。总理要求所有部队和建筑工程处限期撤出,要依粮而居。
可即便撤了,基地建设还得继续。1964年春天,中央专委决定成立核武器试验指挥部,张爱萍担任第一次原子弹试验的总指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成功了,中国就有了核武器,失败了,不知道要再等多少年。
压力大到他在帐篷门上写了个大大的响字,警示自己和所有人,无论如何要保证响,一切都要为着响。
6月6日,第一颗原子弹的冷试验成功,他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去西北核试验基地参加地下核试验场的选址。那段时间他几乎没怎么休息,脑子里全是试验的每个细节,生怕哪个环节出问题。
现在站在服务社门口,看着这几个年轻的战士,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事。这些孩子,大多是从各大军区调来的,他们在戈壁滩上执勤,守着试验场的外围,日晒雨淋,风吹沙打,没人知道他们在这儿干什么,也没人给他们鲜花和掌声。
他看见其中一个战士的背包瘪瘪的,明显是空的。另一个战士正抬眼往服务社里张望,眼神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期待,又像是已经不抱希望了。
张爱萍心里咯噔一下。
他转身往服务社里走,工作人员立刻迎上来,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请首长里边歇歇。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坐下来,端起碗,却没动筷子。
桌上的饭菜不算丰盛,一碗热汤,一盘炒土豆丝,一碟腌咸菜,几个刚蒸好的馒头,热气腾腾的。他看着这些,脑子里却想着外面那几个战士。
他们走了几十里路,背着空荡荡的背包,蹲在门口,为什么不进来?
张爱萍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到窗边。那几个战士还在外面,其中一个正用手背擦脸上的汗,动作很慢,像是连这点力气都快没有了。
他突然明白了。
这些战士,根本没吃上饭。
1959年5月,勘察大队在罗布泊规划基地蓝图,正值马兰花盛开,时任基地主任张蕴钰将军提议,把生活区命名为马兰。那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花,在贫瘠的戈壁滩上也能开出蓝紫色的海洋,不怕风吹雨打。
张爱萍一直觉得,在这片土地上工作的人,就像马兰花一样,顽强、坚韧、不屈不挠。可现在他发现,这些马兰花,连饭都吃不上。
他转身走出服务社,端起桌上的馒头,直接走到那几个战士面前。战士们看见他,立刻站起来,慌乱地敬礼。
张爱萍把馒头放在他们面前,声音很平静,同志们,走这么远的路,肯定饿了,快吃吧。
战士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动。那个年纪最小的战士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报告首长,我们,不饿。
张爱萍没说话,只是拿起一个馒头,直接塞到他手里,这是命令。
战士的眼圈红了,他低着头,手抖着接过馒头,咬了一口,眼泪差点掉下来。其他几个战士也拿起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张爱萍站在一旁看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些孩子,走了几十里路,就是为了来补给,结果连口饭都没吃上,还要空着肚子走回去。
他想起1964年2月,中央军委决定成立地地导弹作战基地建设专门领导小组,他任组长。那段时间他走遍大江南北,为导弹基地勘探选点。为了隐蔽,导弹基地大多藏在深山密林里,他带着小组成员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深入无人烟地带,对即将开建的导弹阵地的山形、高度、坡度和石质进行详尽考察。
52岁的他,跟战士们一起吃住在地头,没人叫苦叫累。他觉得自己能受的苦,这些年轻人也能受,可他没想到,最基层的战士,连饭都吃不上。
馒头很快吃完了,战士们擦了擦嘴,小声说谢谢首长。张爱萍摆摆手,没说话,他转身回到服务社,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可他一点胃口都没有。他看着在场的工作人员,声音很平静,他们,为什么没饭吃?
一个工作人员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报告首长,他们是执勤点来的同志,今天来得,有点晚,食堂那边的饭菜已经分完了。
分完了?张爱萍抬起头,目光锐利,他们从几十里外走过来,就让他们空着肚子等?
那人赶紧补充,今天人多,后勤没准备够,他们就,暂时等一等。
张爱萍突然笑了,笑声很冷,等一等?等谁?等饭?还是等天黑?
屋里的气压瞬间低了下来,没人敢出声。张爱萍放下碗筷,声音更冷了,去,把基地司令叫来。
通信员几乎是跑着冲出去的。
张爱萍坐回椅子上,脑子里却开始回想这几年的事。1961年10月,他和刘西尧、刘杰深入核工业系统各单位考察了一个月,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问两个问题,你们现在具备了什么条件,还需要解决哪些问题,解决了问题后,用多长时间能完成任务。
最后他向中央提交报告,提出若是组织得好,抓得紧,有关措施能及时跟上,在1964年制成核武器和进行核爆炸试验是可能实现的。中央批准了这个报告,全国开始了大协作大会战。
他记得那时候的口号,春风已度玉门关,西出阳关有故人。号召青年们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为国家国防事业奉献奋斗。多少年轻人响应号召,来到这片不毛之地,在戈壁滩上挖渠引水,开荒造田,修路架桥,植树造林。
1964年,1100多名海军官兵集体转业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成为一手持枪一手拿镐的农垦战士。他们住在地窝子里,大风梳头,黄沙洗脸,夏天蚊子像轰炸机一样嗡嗡叫,小咬往肉里钻,腿上常常血迹斑斑。
那时候有句话,死在戈壁滩,埋在青山头。多少人把青春留在了这里,把生命留在了这里,可到头来,连饭都吃不上。
基地司令匆匆赶来,一进门就立正敬礼,报告首长。
张爱萍摆摆手,你知道外面那几个战士是怎么回事吗?
司令愣了一下,他们是执勤点来的,应该是来补给的。
补给?张爱萍的声音突然提高,让他们来挨饿的吗?
司令被吓了一跳,赶紧低头说,报告首长,今天,饭菜确实不够准备,本来打算给您这边留一份,结果他们来晚了,就,就没给他们吃的。
张爱萍的手在桌上紧紧攥起,我比他们来得还晚,我坐下来就能吃饭,他们走了几十里,背着干瘪的挎包,连口水都没有,你告诉我,这算什么?
司令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张爱萍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只知道给自己留口饭,却忘了最苦的人在前线。你们的饭,从哪儿来的?不就是这些人一铲一铲背出来的?你们坐在屋里喝汤,他们在外面喝风,这像话吗?
屋里的人都低下了头。司令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鬓角滑下,他的嘴唇蠕动几下,艰难地说,首长,我们这边物资确实紧张,再加上。
再加上什么?张爱萍打断他,再加上要照顾我?好,你照顾我,那谁照顾他们?他们是你部下,不是多余的人。我不稀罕那一碗饭,但我稀罕的是纪律,是制度,是人心。
他的目光如刀,刺进每个人的心里,今天这事,不是饭菜不够,是思想出了毛病。一个单位的根本,在于你能不能让最基层的战士吃饱饭睡好觉。
张爱萍越说声音越沉,他转头看向窗外,那几个战士已经被安排进屋喝水休息,正小声道谢。
你看,他们饿成那样,还怕打扰人。这样的兵,才是我们国家的脊梁,可我们这些当领导的,有几个真能对得起他们?
司令不敢抬头,只能硬挺着身体,低声说,首长,您批评得对,是我们工作没到位。
张爱萍抬手制止,我不是为你一个人发火,是整个后勤管理都出了问题。制度松一寸,苦的就是兵。你们要记住,他们不是机器,是人。
这场火发完,张爱萍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坐下来,让人把各方负责后勤、服务、指挥的人都叫来开会。
会议室很快坐满了人,气氛凝重得像要下雨。张爱萍没有批评,也没有训话,他只是说,今天这事,要彻底解决。
他开始逐条提出要求,执勤点的战士来服务社补给,必须提前通知,服务社要备好饭菜,不管来多少人,都要保证吃饱。物资紧张,就从上面的定量里匀一部分出来,先保证基层。
有人小声说,首长,物资确实紧张,我们也是。
张爱萍打断他,我知道紧张,可再紧张,也不能让战士饿肚子。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少吃一口不会饿死,可那些孩子,走几十里路回去,没有饭,就可能出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还有,以后执勤点的战士来服务社,如果路途太远,就安排车送他们回去。别让他们空着手来,又空着手走。
有人犹豫着说,首长,车辆也紧张。
张爱萍冷冷地看他一眼,车辆紧张,人就不紧张了?
没人敢再说话。
张爱萍一边说,秘书一边记录,每一项措施都落到具体的执行人头上,每一个节点都必须闭环。他说,这不是几块钱的成本,而是对基层战士生存状态的审视。
会议结束,众人齐刷刷起立敬礼,面色凝重。张爱萍微微颔首,没有像平时那样寒暄,而是转身出了会议室。
他走到门外,对司机说,把车开过来,送那几个战士回执勤点。
司机愣了一下,立刻去准备车辆。不多时,车子缓缓驶出基地,车厢里,几个战士坐得笔直,手里捧着临时打包的饭菜。
张爱萍亲自到场送他们上车,还握着他们的手,一一叮嘱,下次来之前先联系服务社,还有,别怕开口,不是你们来麻烦,是我们应尽之责。
车子开走了,扬起一阵黄沙。张爱萍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在戈壁滩的尽头,心里才稍微松了口气。
那年10月16日下午3点,罗布泊上空升起了蘑菇云。张爱萍强压住心中的激动,向周总理报告,核爆炸成功了。
总理在电话里谨慎地问,怎么证明是核爆成功?
物理学家程开甲带着林俊德匆匆赶到指挥部,副总长,冲击波的数据已拿到,从记录的波形和计算的数据证明,这次爆炸是核爆炸。
张爱萍接过计算结果,看了一眼,又抬头看看站在一旁满身尘土的林俊德,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们立了大功,压力自记仪立了大功,我马上向总理报告。
那一刻,戈壁滩上欢声雷动,多少人抱头痛哭。张爱萍却想起了那几个斜挎背包的战士,想起了那个炎热的下午,想起了那盘热气腾腾的馒头。
原子弹成功了,可他知道,真正的成功,不只是蘑菇云升起的那一刻,而是每一个在戈壁滩上默默奉献的人,都能吃饱饭,睡好觉,有尊严地活着。
从那以后,酒泉基地的后勤管理彻底改了样。执勤点的战士来服务社,都会提前通知,饭菜永远备足,来晚了也有热饭吃。车辆紧张,也会优先安排送基层战士回执勤点。
那些斜挎着背包的年轻战士,再也没有挨过饿。
戈壁滩的风还是那么大,沙子还是那么多,太阳还是那么毒,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史实来源: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档案馆,张爱萍将军与两弹一星事业相关文献中国核工业集团公司,核武器试验基地建设史料汇编四川两弹一星干部学院,原创情景宣讲课程记忆里的两弹一星解放军报,国防科技和武器装备建设事业的杰出领导者专题报道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档案馆,兵团建设口述史资料中国军事科学院,张爱萍军事思想研究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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